詩與彿彷妮卡
Gordon, Douglas. I am the curator of my own misery. 2010, Tate Modern, London.
Sze and Weronika。
災後,你朋友彿彷妮卡,三更半夜在倫敦街頭找到你,就把圍巾脫下,緊緊包到你身上,拖著你說,要帶你去喝一杯定一定驚。於是你們找到一家酒吧,凌晨尚未打烊,就決定進去相視而坐,並在你們二人之間,陸續堆積被清空的酒瓶。
你面前的半杯紅酒,已經擺了半晚。其實一如既往,你並無法借酒澆愁。只是彿彷妮卡作為彿彷妮卡,永遠會先醉為敬;而你作為你,永遠不敢放肆。
你手臂和背上的幾處瘀傷,若不是還在隱隱作痛,你幾乎就要以為,剛逃出家門的人並不是你,而是她。
彿彷妮卡,喝到眼神恍惚,還是在自斟自飲。你望著她,望到也恍了神。十年過去,你面前這永遠的妙齡少女,不知何故,仍是那個老樣子, 一點都沒有變。
十年前,你去做交流生。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你,第一次坐飛機,就一個人從香港鴨巴甸,跑到去蘇格蘭鴨巴甸。你在熱帶島生,幾時經歷過北國冬天的陰鬱,自日夜顛倒以後,就覺得晚黑如永不會完。下晝四點與凌晨四時,並無二致,有時一覺醒來,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年何月。
在這種時空錯置之中,你偶然被邀請走進一個派對,就在那裡,遇上醉酒的彿彷妮卡。
如今的你,早已習以為常:像她這樣不知節制的妙齡女子,或學生宿舍裡暗藏的廉價烈酒,在這裡可都是見怪不怪。然而當時的你,第一次看見有人能喝成那個樣子,只覺得觸目驚心。沒辦法,你見過甚麼世面,那時你去到異地,不過第三個禮拜。你才走入屋裡,還在為自己沒脫掉鞋子而暗感抱歉,抬頭就在人群之中,一眼看見了那個在窗邊酗酒的陌生金髮少女。見她舉起酒瓶就喝,而一群人在她旁邊起哄,你忐忑不安,只怕她隨時會不省人事,或是會被人佔了甚麼便宜。於是整個晚上,你都無法放心:當別人都在忙著擁吻跳舞抽煙,只有你如此不自在,頻頻自電子音樂中分神,回頭去要望著窗邊。
直到清晨時分,派對快散,少女才自醉意中醒轉,迷迷糊糊地問身旁的你要了杯水。本來你正在她旁邊假寐,忽然被她叫醒,有點手足無措。幾經辛苦才在廚房的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乾淨水杯,回來她卻已不知去向。
還是在兩日之後,你在臉書上收到朋友邀請,才知道個酒鬼,是個波蘭裔英國女子,原來也有清醒的時候,喜歡攝影,會踢足球,讀人類學。
那時你在蘇格蘭,無人無物,正愁寂寞,沒作多想就欣然接受友誼。至於以後十年,你如何常常一頭在呻自己年少無知誤交損友,轉個頭卻又在認命照顧爛醉如泥的彿彷妮卡,那則是後話。
時間來到今晚,當你又看著酒醉的彿彷妮卡,如她仍是十八九歲初識時的那個少年模樣,你只感覺時空如又錯置。
你們如重回到十年前,你剛從你土生土長,閉著眼都認到路的那個鴨巴甸,去到千里以外陌生得如隔世的鴨巴甸。你年輕如此。不過是冬天夜長無盡,或一個會把廉價伏特加當水喝的荒唐妙齡女子,就足已亂你心思。
那是你離家第三個禮拜。以後你將經歷的,那一切命中的破損失信或推撞,都還未發生。而你也不曾落得如今夜一樣狼狽,只來得及套上一件羊毛大衣,遮住睡衣與睡衣下的一身瘀青,就得倉皇逃出家門。
破損失信或推撞,並不是第一次。只是今夜,你忽然無比清醒,就再也無法啞忍。於是你只好奪門而出,掙扎良久以後,終於大半夜在街頭撥電話給彿彷妮卡求救,並如旁觀者一般,看著自己徘徊顫抖。
電話終於接通的時候,你本來正要掛斷。你聽著彿彷妮卡焦急反覆地叫你名字,啞了半晌,才說 ,sorry for calling you so late, Weronika, but he –
話說至此,過去年月的重量,忽然一下全崩塌在你身上,你就再也無法開口。彿彷妮卡聽出你在哽咽,便輕聲打斷你:Sze, you know I’m forever too drunk in front of you to even know what year it is。
於是你永遠少女的彿彷妮卡,就在一個星期二的三更半夜,在倫敦街頭找到無家可歸的你。她把身上唯一的圍巾,緊緊包在你身上,才把手探入你冰涼的指間,牽著你說,來,同我去喝一杯定定驚。
你們不是不知道,她為甚麼喝得那麼多;你們也不是不知道,你作為你,過於清醒,便永遠學不識放肆。但當她一如既往,明明已經醉倒在你面前,手卻還是堅持著要放在檯面,好能勾著你的五指,你還是隱然感覺安慰。
如十年從未過去。如她還只是那個在窗邊酗酒的少女。如你還只是初到貴境,尚不知世事。
如年月還未發生。如詩與彿彷妮卡,have always been, will always be。